本帖最后由 草根老周 于 2012-11-27 07:07 編輯
下鄉(xiāng)時遇到的換親事
在我下鄉(xiāng)的代營,是個六百多戶人家的大村子。平時地里干活,說起誰家的姑娘最漂亮,便眾說紛紜。環(huán)肥燕瘦,磨盤腰櫻桃口,各有標準。但是,倘說到姑娘的心靈手巧,有心計,知書知理者,幾乎所有人都會提起李廷雨家的春妮兒。
春妮兒是代營四隊李廷雨的頭生女,春分那天生,生下來先叫妮兒,叫了兩天,李廷雨嫌不好聽,就改成春妮兒了,又起了學名,叫李承敏。那李廷雨小時念過幾天私塾,自以為屬文化人一類,說話斜眼看人。代營人都說,春妮兒生下后,李廷雨一鼓作氣,又弄出好幾個孩子,卻都沒有養(yǎng)下,媳婦反而落下一身病。最后一個是小子,病歪歪活下來。李廷雨給兒子起名“承霖”,意思是自己的滿天雨要罩住兒子一片林,精心澆灌,叫他長大成人。 春妮兒從小便懂事,知道娘生個弟弟不容易,是一家的命根子。所以,待承霖滿周歲后,春妮兒就把他帶在身邊,盡心照料、調教。春妮兒比承霖大七八歲。我們進村那年,承霖將滿20歲,春妮兒已經過了27歲。 承霖是個“耬”。那是方言,傻的意思。初看他與常人無異,衣服穿得整齊,喜歡穿襪子。再仔細看,會發(fā)現(xiàn)他看人眼光散漫,臉上雖笑瞇瞇,眼神卻呆滯,且睨視,說話大舌頭,走路手腳一順,就知道他有病。承霖在村里有時被人笑話,瞅空子還有人捉弄。在外面受人欺負,承霖回家就哭鬧。逢到這時,春妮兒便徑直找到欺負她兄弟那人家門上,她口齒好,一通說道,恩威并施,禮義兼情,往往反客為主,使人家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,說了一馬車賠禮道歉的話。所以,代營人都知道春妮兒的本事。閨女媳婦有事愛找她求教、相助。 我們進村后,春妮兒常來找我們組的女生。她與村里的閨女不一樣,總是收拾的干干凈凈,頭發(fā)梳得很整齊,兩條大辮子搭在胸前,曲曲折折的。來我們這里就幫忙做點家務,教女生燒鍋、搟面條、捏窩頭,指點人情世故,還背著我嘀嘀咕咕,告訴她們村后面哪道河灣可以洗澡;她又向女生學鉤針、織毛衣。一來二去,春妮兒就和女生們混熟了。但是,她在女生那里總待時間不長,便起身要走,嘴里還說,俺娘得喝藥了,或者說,看看承霖回家沒有。春妮兒走后,女生便贊嘆她懂事,知道孝敬父母,體貼父母,能干。又議論說,誰以后娶了春妮兒,真是享福。 漸漸的,我在飯桌上聽女生們說春妮兒是“換親”,連連嘆息她不幸,這么精明、能干的姑娘,也難逃過這一劫。我才知道春妮兒已經27歲了,前幾年,家里給她弟弟承霖說了門“換親”,她現(xiàn)在是待嫁。還說,聽說春妮兒有個心上人,也是本村的,兩人相戀多年,無奈各自有命,春妮兒家里看得很緊,她與心上人只能紅線傳書,隔山傳情。 我聽了好奇,打聽換親。人家告訴我,所謂換親,就是本家有閨女一名,另有男孩一名,經媒人撮合,閨女嫁到外面一家,換取那家的閨女嫁到本家,雙方互不收取彩禮,互不講條件,成份高低,殘疾呆傻,年齡相貌,一概不論,自覺自愿,這就是換親。 雖說幾個字能說清楚什么是換親,但是,這“換親”之名、之實,在農村實行豈止百年?在“自覺自愿”的名義下,有多少癡男怨女、生離死別之事,又有多少追悔莫及、向隅而泣的慘淡人生,不是人世間的言語所能描述的。 村里有熟知情況的人對我說,春妮兒換的那一家,也是姐弟二人,兄弟似不大精明,還只是聽說;姐姐有點瘋癲,四鄰都知道。春妮兒為換親,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了,她爹也不想再挑了,也沒有啥可挑的,急著想把兒媳婦娶過來。 我很不理解這種婚姻形式,問大隊婦女主任,她說,咱這里,成份高的人家差不多都是換親,像廷雨家,雖然成份好,但是窮,媳婦常年吃藥,承霖又有障礙,也只有換了,別說廷雨家有問題的換親,沒有問題的也換,我就是換過來的,過來的時候還是黨員呢,現(xiàn)在不照樣跟人家過日子,白天干活,夜里當下扇,睡覺生孩子,啥叫愿意?扭不過人家就得愿意,有啥辦法?出不起那幾百塊錢,當老的只有拿親閨女當錢使,你怨誰去?誰叫咱是女人。說到最后,她的眼圈紅了。 我說,個人沒有一點自由,聽說春妮兒有心上人呢。 她哈哈大笑,說她早就知道春妮兒的事,笑完她又嘆口氣,說,當姑娘的,誰年青時沒有個心上人?那還能當真?都是城里人編的戲,春妮兒也是,書看得多了,學人家,到后來自己心里難受,扭不過哇! 要是那樣,可以不去登記,總不能強迫吧。我據理以辯。 “唉呀呀我的喬海燕同志,你可真是個城里念書的學生,毛主席把你弄到俺代營來真是英明透了。婦女主任又哈哈大笑,教導我,結婚哪能不登記?老蔣在的時候也得登記呀!包辦婚姻、買賣婚姻,自由也罷,不自由也罷,不都是結婚嘛?結婚就得登記。 我一下給嗆住了,倒憋一口氣。 第二年端午前,春妮兒要出門了。 那 一天是個大晴天,不少人圍著李廷雨家看熱鬧。我和幾個女生站在一棵大樹下看。頭天晚飯時說到此事,我們都想看看春妮兒換過來的那個媳婦是什么摸樣。 春妮兒家是一座很平常的農家小院子。兩間舊草房,坐北朝南,一間板打墻,一間是犁坯壘的,兩間房都是麥秸苫頂,屋檐耷拉著枯草,西山墻接一間高粱箔搭的灶火,里面煙氣騰騰;院墻是用垡子垛起來的,插著幾根樹枝,高低還不到大腿根兒,抬腳就過;院子里放了兩張白木桌子,幾根條凳;桌上有幾只盤子,一個竹殼暖水瓶,一摞碗,盤子里盛著糖果香煙之類。 春妮兒家四周,半截斷墻邊、路旁,三三兩兩站著蹲著些老人、婦女和孩子。突然有人喊“來了!來了!”路旁的院墻頭上,急急忙忙伸出一些男人和女人的腦袋,四下張望。他們身后,還可以聽到一些女人和男人大聲問,來了嗎?啥樣?快下來,讓我看看。 只見生產隊長老磚頭從前面走過來,一路走一路吆喝,都去地干活!看啥看啥!有啥好看? 人們嘻嘻哈哈笑著說,不是不是。站著卻一動不動。 老磚頭走到我們幾個知青跟前,站著不說話,點了鍋煙。周圍很沉悶,我們也不敢說什么。過了會,他看看我們,問,你們也來看熱鬧?不等回話,又說,看吧,毛主席叫恁來啥都看看。說著嘆口氣,走了。 范同學說,別看老磚頭嘴硬,心里還是覺得春妮兒可惜了。 蟬在樹上大聲聒噪,聲音高高低低,長長短短。天越來越熱。 孩子們歡呼著跑過來,來嘍!來嘍!新娘子來嘍! 坐著的人站起來,墻頭上轉眼又伸出不少男男女女的腦袋。大家都伸長了脖子,朝著孩子們跑來的方向張望。 很快,順著大車路走過來一小群人。領頭的顯然是兩個新娘子,一高一矮。在她們身后,緊趕慢趕地跟著一個搽胭脂戴花的婆子。再往后,跟著四五個壯實漢子。 高個子新娘就是春妮兒。按今天辦喜事的規(guī)矩,她先出村去迎兄弟媳婦,陪著她進家門,再舉行婚禮。春妮兒把兩條長辮子盤在腦后,穿一件淺藍色底白圓點長袖襯衫,束袖,黑布褲子,袢帶鞋。她低著頭,走得很快。 另一個新娘子矮胖,胸前像塞進一堆肥肉,鼓囊囊的,走一步上下左右晃蕩。胖呼呼的臉,紅眼皮,一路走東張西望,憨態(tài)可掬,兩溜黃鼻涕一吸一個響亮。 那一小群人走進春妮兒家的院子,幾個壯漢被留在院子里坐下,李廷雨出來讓煙。緊跟著,酒瓶子打開,大碗的肉、成盤的饅頭端出來。幾個壯漢把手頭煙一扔,也不搭句話,搶過來便埋頭大吃,吸溜粉條的聲音滿院子響。 我旁邊的幾個女生開始議論,都嘆氣,嫌承霖媳婦長得難看。 春妮兒的母親抓了把糖,走到院子外,揚揚手對看熱鬧的人說,都進來吧,吃塊糖。 沒有一個人過去。一個光屁股孩子離她近點,她伸手拉他,遞過去一塊糖,那孩子一扭身閃開,倒使她一趔趄。周圍的人一陣哄笑。 屋里,有人拉著嗓子喊,婚禮開始—— 首先,敬祝偉大導師、偉大領袖、偉大統(tǒng)帥、偉大舵手,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,萬壽無疆!萬壽無疆!萬壽無疆! 祝愿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(zhàn)友,我們敬愛的林副統(tǒng)帥身體…… 聲音突然卡住了,屋里一陣騷亂,急忙忙走出個人來,是承霖的新媳婦!只見她一手揪著褲腰,一只手慌亂地撕上衣的扣子,東瞅西瞅的要找什么東西。 院子里的人看見她,一時沒有反應過來,坐著的站著的,都一動不動。跟著擁到屋門口的春妮兒和承霖,還有李廷雨,也都愣愣地看著她。 新媳婦扯掉上衣,甩在地上,穿著一件小汗衫跑到灶火間旁的糞坑邊,揪著腰的手一松,褲子掉下來,露出一張白屁股。只見她順勢蹲下,“嘩”一聲尿起來,還低著頭,旁若無人的樣子。 “哈……”周圍看熱鬧的人大聲笑。孩子們拾起土坷垃朝新媳婦的屁股砸去,嗷嗷叫起哄。 春妮兒“哇──”地叫了一聲,捂著臉回到屋里。承霖又氣又臊,劈頭蓋腦撲過去,把媳婦拖回屋里。 “哈……”人們的哄笑聲更大了。 幾個女生驚叫著,珉同學和代同學不住嘆氣,連連跺腳。 婚禮斷斷續(xù)續(xù),總算完成。周圍的人靜下來,看著廷雨家的小院子。 春妮兒出來了。她還是那身打扮,只在胳膊上挎?zhèn)€小包袱。人們都不再說話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。 她一出屋門,那個搽胭脂戴花的老太太就貼身跟上她。院子里,幾個還在吃喝的壯漢趕緊將手里的饅頭塞進嘴里,再扒幾口菜,也都站起來圍攏過去,左顧右盼,臉上一副緊張的樣子。 春妮兒慢慢走出院子,眼淚止不住地落下,滴在腳下的土地上。她抬頭看看,除了迎親的人外,只有母親跟著她。 承霖站在屋門口,鼻子一抽一抽,姐——他心酸地叫一聲。 今天非得走嗎?緩幾天不行?我問旁邊的人。 不行,兩邊都一樣,那邊來,這邊就得去,你已經拿了人家東西,誰敢再放你回家取錢?夜長夢多。那人說 春妮兒抹了把淚,被那個接親的老太太挾著朝村口走去。幾個漢子緊緊跟著。走了十幾步,春妮兒輕輕掙開那老太太,轉身給一直跟在后面抹眼淚的母親跪下。她深深地伏在地上,兩肩抽動,已經哭出聲來。 兩個壯漢把她從地上拉起來,拖著向村外走。 剛到村口,春妮兒猛的轉身,尖叫一聲就往回跑。幾個壯漢早有準備,一下子把她圍堵住,抓住她。 春妮兒掙扎著滾倒在地上,號叫著,娘呵!救救我??!我不去!我死也不去呀!聲音凄慘,在廷雨家院子四周圍觀的人,都黯然失色,幾個平日與春妮兒好的閨女在小聲抽泣。 你在哪兒!你在哪兒啊!救救我…… 看熱鬧的人有些騷動,我身旁的莉同學竟抽抽搭搭哭出聲來。 幾個壯漢慌了,手忙腳亂地把春妮兒架起來,不顧她拼命舞扎踢騰,扛在肩上急忙向村外跑,一會兒的工夫,跑遠了。 太陽燦爛地照著,村外是一片綠色的田野。我們趕到村口,可以清楚地看到幾個扭在一起的人影在綠色的莊稼地里出沒,一會兒走的快,一會兒走的慢;還可以斷斷續(xù)續(xù)聽見春妮兒撕心裂肺的哭叫聲。人影越來越遠,慢慢地上了道坡,停下來撕拽著,一轉眼就不見了。沿著路傳來的春妮兒的哭喊聲,已經變成一絲若有若無的哼哼。又過了一會兒,連那哼哼聲也聽不到了。 春妮兒最后喊著“救救我”,很使我們震驚。晚上吃飯,我和幾個女生談論了很長時間,春妮兒肯定在喊她的心上人,那人肯定也在現(xiàn)場。但是,他沒有出面阻攔,誰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。一直到幾年后離開代營,我也沒有打聽出春妮兒喊的那個人究竟是誰。 春妮兒出門后,代營很快歸于平靜。 有時候,我繞道從李廷雨家院子前過,有心看看這一家過得怎么樣了。我看到了什么?一片藍天下,一個靜悄悄的小院,一縷炊煙裊裊,幾只雞在糞坑邊刨食,一只半大的架子豬睡在墻根哼哼。有一次,我看見承霖從灶火里出來抱柴火,看見我還點了點頭。還有一次,我看見他媳婦坐在屋前簸綠豆,左一下右一下,往上撂還吹一吹,屋里誰和她說話,她回幾句,有板有眼,也看不出傻了。再細看她人模樣,好像也不那么丑了。和房前屋后所有的人家一樣,他們在正常的生活,過日子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
作者 喬海燕 曾經是紅衛(wèi)兵、知青、醫(yī)生、記者、編輯,鳳凰網負責人、總編輯、副總裁。現(xiàn)在是鳳凰新媒體顧問,白云黃鶴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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