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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冠的背影:清末民初政治思潮與實踐中的“漢衣冠”運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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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冠之美禮儀之大,在于華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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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(fā)表于 2011-11-27 20:23:50 |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|倒序瀏覽 |閱讀模式
      


  (李競恒)在清末的政治思潮與革命話語中,現(xiàn)代民族國家的構(gòu)建訴求與“排滿”思潮復雜地交織在一起,憲政自由的政治理想也與明末清初的族群記憶混合為一體。在清末民初,尤其是帝制復辟發(fā)生之前,古代漢族的本土文化被作為一種“國粹”,得到了革命話語的贊頌。在辛亥革命前后,要求自由與憲政的呼吁被視為與重建漢族古典傳統(tǒng)并行不悖的事實。反映在作為一種身體符號延伸的服裝觀念上,重新恢復古代“漢衣冠”的運動與建立共和憲政的實踐交織在一起。但隨著民初帝制事件的發(fā)生,古代傳統(tǒng)與憲政實踐開始分離,重建“漢衣冠”的自發(fā)運動最終隨著新文化批判的出現(xiàn)而最終銷聲匿跡。
     
    關鍵詞:清末民初、漢衣冠、民族主義、憲政、帝制
     
    一、辛亥革命前的“漢衣冠”記憶
     
    一六四四年,滿洲軍事貴族進入山海關,開始了清帝國的統(tǒng)治。順治三年(一六四六年),清帝國當局下達了剃發(fā)令,根據(jù)清初葉夢珠《閱世編》卷八中的記載,歸順滿洲貴族的漢人必須接收剃發(fā)易服,所謂“錢頂辮發(fā),上去網(wǎng)巾,下不服裙邊,亦不裝領”。隨之而來的是漢族人大規(guī)模的武裝反抗活動,并引起滿洲貴族對一些漢族城市的大規(guī)模屠殺。武裝沖突一直持續(xù)到三藩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和臺灣鄭氏政權的崩潰為止,滿洲貴族才真正建立起對漢族的有效控制,并繼續(xù)認真推行旨在通過改變漢族傳統(tǒng)服裝和發(fā)式來建立政治效忠姿態(tài)的政策。
    根據(jù)葛兆光先生的研究,由于清朝允許朝鮮王國繼續(xù)保留漢族的傳統(tǒng)衣冠,因此清初時期朝鮮使者的出現(xiàn),總是會引起漢族人舊有記憶的復活。在這里,古代漢族的衣冠作為一種符號,能夠喚起漢族人對族群身份的痛苦記憶與認同。一直到道光時期,漢族士人仍舊隱約地保存著舊有的記憶,并向朝鮮使臣表示身穿滿族服裝和剃發(fā),是一種不得已[1]。
    實際上,在整個清代,由于清廷“生從死不從”的許諾,漢族士人得以通過在死后穿著漢族傳統(tǒng)衣冠入葬對剃發(fā)易服表示抗議,并通過葬禮在公共空間舉行這一儀式展示傳統(tǒng)衣冠,使族群身份的記憶持續(xù)傳遞。例如,黃宗羲死后“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殮”[2],他身穿的深衣,正是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的古老漢族衣冠。另一位明遺民張履祥要求在死后“遺命以衰殮”[3],這衰服也是先秦時就已出現(xiàn)的喪服。根據(jù)呂思勉先生的記載,他的一位同鄉(xiāng)遠祖曾留下一套明代的服裝,要求子孫世代寶藏,等漢族光復時穿著這件漢衣冠去祭告。呂思勉因此得出結(jié)論“可見抱民族主義的,實不乏其人”[4]。這一材料顯示,舊有族群的記憶確實通過“漢衣冠”這一符號得到了持續(xù)的傳承,并延續(xù)到清末。
    最為典型的例子是章太炎先生的記載,他家族所在地區(qū)長期流行反滿思想,他的父親曾親自告訴他:“吾家入清已七八世,歿,皆用深衣殮。吾雖得職事官,未嘗謁吏部。吾即死,不敢違家教,無加清時章服”[5]。章太炎用自己家族親身的經(jīng)歷說明了漢族士人在辛亥革命前對“漢衣冠”的持久記憶。實際上,除了章太炎家族之外,這樣的例子也見于魯迅家族的葬禮。1904年魯迅和周作人的祖父介孚公逝世,葬禮上一共穿了十三件殮衣,全都是明朝的服裝[6]。








    從以上這些清末的例子可以看出,“漢衣冠”這一符號承載著兩百多年的族群歷史記憶,一直在不同程度上隱蔽于辛亥革命前的漢人族群心理中。因此,當清末旨在“排滿”的革命話語逐漸上升的背景下,“恢復大漢衣冠”才可能成為一項重要的動員口號,被編織為各種具有煽動性的語言。
    這一點首先可以得到章士釗一篇回憶性文章證據(jù)的支持。章士釗在《疏〈黃帝魂〉》一文中回憶到:“吾少時喜看京劇,古衣古貌,入眼成悅,洎到上海,一見小連生之鐵公雞,以滿洲翎頂上場,立時發(fā)指而無能自制。此真革命思想,二百年來,潛藏于累代國民之腦海中,無人自覺者也”[7]。這篇回憶性的文字證實,“漢衣冠”作為一種族群記憶甚至審美性的符號,在某種程度上隱蔽在漢人的文化心理結(jié)構(gòu)之中,一旦與革命話語相遭遇,就可以順利地被轉(zhuǎn)化為一種現(xiàn)實的政治符號。
    正因如此,在清末的“排滿”革命宣傳中,“漢衣冠”被賦予了悲情的想象,轉(zhuǎn)化為一種政治宣傳的符號。秋瑾在《吊吳烈士樾》的詩中寫到:“二百余年漢聲死,低頭異族胡衣冠”[8]。鄒容的《革命軍》第二章中則寫到:“嗟夫!漢官威儀,掃地殆盡;唐制衣冠,蕩然無存。吾撫吾所衣之衣,所頂之發(fā),吾惻痛于心。吾見迎春時之春官衣飾,吾惻痛于心;吾見出殯時之孝子衣飾,吾惻痛于心;吾見官吏出行時,荷刀之紅綠衣,喝道之皂隸,吾惻痛于心。辮發(fā)乎!胡服乎!開氣袍乎!紅頂乎!朝珠乎!為我中國文物之冠裳乎?抑打牲游牧滿人之惡衣服乎?我同胞自認”[9]。鄒容的文字具有很強的感情色彩,在他的筆下,那些社會邊緣角落偶爾保留的一點“漢衣冠”的殘跡令他惻痛于心,他將滿族強加給漢人的服裝稱為游牧者的“惡衣服”,形成一種帶有悲壯色彩的歷史想象,而“衣冠”這一符號正是想象投射的聚焦。
    同樣,1903年《江蘇》第3期上發(fā)表了一篇不明作者的小說《痛定痛》,其中的人物提出:“你們看中國古時的服制紗帽圓領何堂皇”。有學者解讀認為:“當然,這未必是作者真心對‘漢官威儀’誠懇崇戴,卻可以理解為倚靠‘皇漢記憶’發(fā)動‘種性戰(zhàn)爭’的現(xiàn)實策略”[10]。實際上,無論作者是否真心對“漢衣冠”抱有真誠的崇拜,但“漢衣冠”作為延續(xù)了族群對身份認同及歷史記憶的重要符號,在清末“排滿”革命中被賦予了悲情的想象并作為具有強烈象征含義的宣傳話語,實際上確實起到了重要的政治功能。
     
    二、辛亥革命中的“漢衣冠”話語與復興運動
     
    歷史人類學家王明珂先生曾對“服裝”的功能有過分析:“‘服飾’可以說是個人或一個人群‘身體’的延伸;透過此延伸部分,個人或人群強調(diào)自身的身份認同(identity),或我群與他群間的區(qū)分。因此,服飾可被視為一種文化性身體建構(gòu)”[11]。這一論述,歸納了服裝在本質(zhì)上根植于一種文化,是文化性的身體建構(gòu),而在功能上則具有凝聚“我們”并區(qū)分“他們”的社會學效用。
    蔡元培先生曾指出,辛亥革命的“排滿”綱領實際上是受到西方現(xiàn)代民族國家思想影響下的結(jié)果。他說:“且適聞西方民族主義之說,且觸其格致古微孔教大同之故習,則以‘仇滿’之說附麗之”[12]。蔡元培先生說得很清楚,“仇滿”正是對西方民族主義的回應,已經(jīng)不是簡單的“驅(qū)逐韃虜”這一前現(xiàn)代功能,其內(nèi)核具有現(xiàn)代民族主義的精神實質(zhì)。
    因此可以說,辛亥革命的“漢衣冠”想象與實踐,既傳承了前現(xiàn)代的族群身份認同,更帶有現(xiàn)代民族主義的特點?!皾h衣冠”背后的文化,是所謂“國粹”,而這一符號能夠強化新生“中華”人群的國族身份認同,也能夠鮮明地區(qū)分作為“他者”的滿清統(tǒng)治者,將現(xiàn)實的政治博弈與歷史想象構(gòu)合在一起。
     
    在革命爆發(fā)之后,打響了起義第一搶的武昌大漢軍政府首先實行了恢復“漢衣冠”的行動。根據(jù)親歷者回憶,當時武昌軍政府“守衛(wèi)軍府每一道門的士兵,則身穿圓領窄袖的長袍,頭戴的是四腳幞頭,前面還扎一個英雄結(jié)子,手里拿著有柄的長刀或馬刀之類,使人疑惑這些人是不是剛從戲臺下來的![13]”正是由于清代在戲服中還保留著“大漢衣冠”[14],因此親歷者見到軍政府的“漢衣冠”軍隊,會感到這些人是從戲臺上下來的。
    革命在繼續(xù)向縱深發(fā)展,伴隨而來則出現(xiàn)了有趣的現(xiàn)象,在很多發(fā)生了革命的地區(qū),軍隊、知識精英、普通民眾都似乎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復興“漢衣冠”的運動。武昌軍政府控制地區(qū),除了軍隊穿戴“漢衣冠”之外,民間也自發(fā)興起了復興衣冠的運動。當時武昌城內(nèi)“人人精神煥發(fā),意氣軒昂,確有一番革命新氣象。又見市上間有青年,身著青緞武士袍,頭戴青緞武士巾,巾左插上一朵紅絨花,足穿一雙青緞薄底靴,同舞臺上武松、石秀一樣打扮,大搖大擺,往來市上。我想,這大概是‘還我漢家衣冠’的意思吧![15]”
    在四川蜀北軍政府控制地區(qū),一些起義士兵“穿戴戲臺上的衣服裝飾,招搖過市”[16]。而川西的同志軍,“當時為了恢復漢族衣冠,許多人奇裝異服。有的綰結(jié)成道裝,有的束發(fā)為綹,有的披頭散發(fā),有的剪長辮為短發(fā)”[17]。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,辛亥革命中的四川宣布獨立,成立了“大漢四川軍政府”。參加推翻滿清的哥老會成員中有人提出應恢復漢族衣冠。于是在當時的成都街頭出現(xiàn)了許多頭扎發(fā)髻、身著戲裝、腰配寶劍、足登花靴而招搖過市的人[18]。臨近成都的彭縣街上也出現(xiàn)了頭戴方巾,身著白色圓領,寬袍大袖衣服的人[19]。
    除了湖北、四川之外,湖南也出現(xiàn)了復興“漢衣冠”的運動。在革命中的長沙,大街小巷中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模仿戲臺上武生打扮的青少年出現(xiàn)。結(jié)婚的男青年,則使用古代漢族的紗帽作為禮服。還有人向革命政府建議,由政權出面對服裝問題作出改革[20]。
    在最具有反清傳統(tǒng)的江南地區(qū),作為知識精英的錢玄同還親自研究了《禮記》、《書儀》、《家禮》等古書,做了一部闡述古漢人服飾的《深衣冠服說》,并在出任浙江軍政府教育司科員時,親自穿上自制的“深衣”、“玄冠”,腰系“大帶”前去上班,企圖為新生的民國作出“復古”的表率[21]。而蘇南的呂思勉回憶,辛亥革命時其鄉(xiāng)人有從明末祖?zhèn)飨碌臐h族衣冠,命后代在漢族光復后穿上祭祀。當時這人便穿著這件明代服裝出來祭祖,“此事知之者甚多”[22]。由此可見,穿上過去的漢衣冠祭祀,確實起到了公共展示的作用。
    以上這些材料,證明了辛亥革命中復興“漢衣冠”的運動分布廣泛,參與者包括了軍隊、市民和知識精英。顯然,這些事件與行為之間并非偶然巧合,而是基于辛亥革命本身通過“衣冠”這一悲情符號喚回歷史記憶,并以之為召喚建設現(xiàn)代民族國家為目標的一次嘗試。在復興“漢衣冠”的運動中,知識精英除了親自參與,還利用報紙等媒體廣泛生產(chǎn)和宣傳“漢衣冠”的政治話語,與運動之間遙相呼應。
    例如,1911年10月28日,《民立報》登載了中國革命本部的宣言中認為“中夏”的“衣冠禮樂,垂則四方,視歐羅巴洲之有希臘,名實已過之矣”[23]。同年11月27日的《申報》上印出了“漢族始祖黃帝之像”,其下題詩:“正我冠裳,用革冥頑”[24],顯然是在向讀者宣揚恢復漢族“冠裳”的理念。也有報紙上載文宣稱“青山無恙,獨憐故國衣冠”[25]。而大量的知識精英也撰寫詩文,歌頌革命光復了“漢官威儀”。如民國元年丘逢甲在拜謁明孝陵之后作詩“將軍北伐逐胡雛,并告徐、常地下知。破帽殘衫遺老在,喜教重見漢威儀”[26]。南社成員沈昌直在《光復志喜》中表示:“辮發(fā)胡裝三百載,不圖復見漢官儀”[27]。
    結(jié)合這些知識人書寫的材料,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辛亥革命時的政治語境中,“漢衣冠”作為一種簡明的政治符號,被賦予了廣泛的含義,既穿透了歷史的記憶,也交織著黃帝崇拜的現(xiàn)代民族國家想象。從軍隊、市民到知識精英的“漢衣冠”實踐與言說,顯示出“光復舊物”運動的較強活力。
     
    三、帝制事件:“漢衣冠”含義的迅速轉(zhuǎn)變
     


    值得注意的現(xiàn)象是,在清末到辛亥革命的政治語境中,包括了“漢衣冠”在內(nèi)的傳統(tǒng)漢族古典舊文化都被視為一種積極和正面含義的資源。王明珂先生將服裝視為一種“文化身體建構(gòu)”,實際上正是強調(diào)了服裝這一符號背后的“文化“背景。對于排滿革命的思想運動而言,“漢衣冠”背后的漢族古典文化是正面和積極的,這些文化財富與建立自由、人權的現(xiàn)代共和國之間沒有矛盾。正如同盟會的十六字綱領中所表述,“恢復中華”與“創(chuàng)立民國”之間毫無矛盾。在這個時期,沒有誰認為如果要建立自由的國家,先決條件必須是要“打倒孔家店”或“燒掉線裝書”,也沒人認為穿著“漢衣冠”就是一名帝制擁護者。
    在這個時期,“國粹運動”在蓬勃開展。根據(jù)王汎森先生的研究,清末到辛亥革命思潮中的“國粹運動”具有兩個基本特征。第一,“國學”這種文化為漢族所獨有,異族政權的文化并非正統(tǒng);第二,反對專制制度,對民主表示認同[28]。正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,對滿洲貴族專制的反抗,被視為實現(xiàn)“自由”的一種必須。例如,秋瑾曾在詩中寫到:“金甲披來戰(zhàn)胡狗,胡奴百萬回頭走。將軍大笑呼漢兒,痛飲黃龍自由酒”[29]。在秋瑾看來,反抗異族奴役和恢復“大漢”,是與現(xiàn)代自由完全不相矛盾的一件事。馮玉祥回憶錄中寫到,自己當年讀了《嘉定屠城記》、《揚州十日記》等書后,受到了極大震撼,“誓志要報仇雪恨,恢復種族的自由”[30]。在這里,反抗清廷和爭取現(xiàn)代意義上的民族自由之間是等同的。而鄒容的《革命軍》中更是一面高喊“四萬萬同胞的自由萬歲”,一邊高呼“漢官威儀,掃地殆盡;唐制衣冠,蕩然無存”。
    正因為恢復漢族傳統(tǒng)和建立現(xiàn)代憲政理想之間被視為同體的兩面,因此“漢衣冠”也就在努力建立民主共和國的革命中粉墨登場。
    隨著南北議和,清廷退位,戰(zhàn)爭狀態(tài)基本結(jié)束。在接下來的政治活動中,“中華”作為一種遺產(chǎn),實際上得到了革命派和后來洪憲帝制雙方的一致認同。洪憲帝制運動中樹立自身政治合法性的一項重要資源恰恰就是“恢復中華”,而這一實踐的高潮也正是祭孔、祭天和稱帝中大規(guī)模采用“漢衣冠”這一從清末延續(xù)下來的合法道具。但帝制的結(jié)果,卻也決定了“漢衣冠”與“國粹”含義的迅速轉(zhuǎn)變。
     

      洪憲帝制為了爭取自身的合法性,堅持繼續(xù)沿用辛亥以來的“漢衣冠”作為標榜。例如,1915年12月25日發(fā)表于《政府公報》第1304號上的《與孫毓筠等促袁世凱登極折》中強調(diào):“圣人之大寶,有歸漢官之盛儀重睹”。第二天,帝制擁護者楊度又在《申報》上發(fā)表了《參議院代行立法院第二次推戴書》中提到:“中華民國之首出有人,復睹漢官威儀之盛”[31]。劉師培則在鼓吹洪憲帝制的《君政復古論》中指出,清朝代替明朝之后,“炎黃之后”有“被發(fā)之痛”、“左衽之悲”[32]。言外之意就是洪憲帝制恢復了“漢官威儀”,因此具有合法性。
    正是在這樣的策略下,“漢衣冠”與“國粹”文化被綁上了帝制的戰(zhàn)車。1915年,袁世凱登極,“袁氏著上赤下褚之袞龍袍,頭帶平天冠,誠惶誠恐地率同樣身著漢服的文武百官于天壇行祭天大典”[33]。認同民主制的革命派對這一行徑大事抨擊,有詩云:“九班朱紫品衣冠,長袖高緣擬漢官”[34],對洪憲帝制的“漢衣冠”表示輕蔑。
    洪憲帝制不久后便崩潰,但這一事件刺激下的影響卻頗為深遠。傳統(tǒng)文化與“漢衣冠”不但不再被視為適用于現(xiàn)代社會的資源,而且還被視為專制制度的溫床。周予同反對讀經(jīng),寫文道:“在這樣奇怪的國度里,僵尸穿戴著古衣冠,冒充著神靈,到民間去作祟,幾乎是常有的事”,他還指出,民國出現(xiàn)帝制,就是傳統(tǒng)文化造成的[35]。在他看來,傳統(tǒng)文化是造成專制的原因,而漢族的“古衣冠”這時不再是反抗專制壓迫的符號,而是被視為“僵尸服”。
    關于“漢衣冠”在民初的衰落,魯迅曾以南社為例,提供了一種解釋:“即如清末的南社,便是鼓吹革命的文學團體,他們嘆漢族的被壓制,憤滿人的兇橫,渴望著‘光復舊物’。但民國成立以后,倒寂然無聲了。我想,這是因為他們的理想,是在革命以后‘重見漢官威儀’,峨冠博帶。而事實并不這樣,所以反而索然無味,不想執(zhí)筆了”[36]。在魯迅看來,南社光復“漢官威儀”的理想失落,是因為進入民國之后理想與“事實”之間的落差造成,因此才感到“索然無味”。
    王汎森則認為,“漢衣冠”復興運動的退潮,是因為復古不合時宜,且原來復古行動的政治動機很強,因此在革命之后,復古熱情很快就消失了[37]。可是,王汎森的觀點卻忽略了在革命之后,復古熱情并沒有很快消失,倒是洪憲帝制迅速接過了“漢衣冠”這一大旗,并以之作為確證自身合法性的重要依據(jù)之一。實際上,如果貫通從清末、辛亥一直到洪憲帝制的過程來看,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“漢衣冠”一直是建立合法性的重要符號,并不是因為“排滿”革命的成功,就使得復古不合時宜。恰恰是洪憲帝制,造成了更大規(guī)模的“復古”運動。
    因此,關于“漢衣冠”運動消退的原因,魯迅的解釋應該更接近事實,那就是革命后理想與現(xiàn)實之間的巨大落差。按照辛亥的理想,革命后的“新中國”在政治上應該是自由、憲政、共和,在文化上則是峨冠博帶,漢官威儀,禮樂興隆??墒牵F(xiàn)實卻是專制、暗殺、帝制,并將“漢官威儀”綁架在皇帝專制的戰(zhàn)車上。由此導致的結(jié)果,就產(chǎn)生了以下邏輯:包括“漢衣冠”在內(nèi)的“國粹”等古文化統(tǒng)統(tǒng)都是毒素,是自由憲政的敵人。
    這一轉(zhuǎn)變,有兩個很好的例子。錢玄同在辛亥革命中親自制作“深衣”,并穿著去上班,試圖恢復“大漢衣冠”??墒牵?916年,當他發(fā)現(xiàn)袁世凱們利用傳統(tǒng)文化復辟帝制,并由此進而發(fā)現(xiàn)中國社會‘沉泄不進’的狀態(tài)時,也就發(fā)現(xiàn)了‘保存國粹’的負面效果,其轉(zhuǎn)變就是必然的了[38]”。錢玄同從一名贊揚“國粹”和號召恢復“漢衣冠”的知識人轉(zhuǎn)變?yōu)榧みM的反傳統(tǒng)主義者,關鍵就是受到了洪憲帝制的刺激。再來看四川的吳虞,1913年7月,共和國已經(jīng)建立了一年半,吳虞還沉浸在“卒能還漢代之官儀,復神州之文物[39]”的喜悅中。而兩年之后的1915年7月,他就寫作了《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(jù)論》,攻擊孔教,并表示“雖蒙‘離經(jīng)叛道’之譏,所不恤矣![40]”此文發(fā)表在1917年的《新青年》上,也很能反映洪憲帝制刺激從根本上改變了“漢衣冠”的象征含義。
    在此之后,保存“國粹”與爭取自由不再是同體的兩面,而已轉(zhuǎn)變?yōu)閿硨﹃P系,“漢衣冠”也被視為“僵尸服”,正等待被和線裝書一起拋入廁中。再往后,“全盤西化”和“廢除漢字”的呼聲已經(jīng)呼之欲出。
     
     結(jié) 語
     
    秦暉先生曾經(jīng)寫過一個名為《荊軻刺孔子》的故事:荊軻本欲刺秦王,但卻被秦廷的威嚴所震懾,不敢刺秦。轉(zhuǎn)念之間,便手持匕首對著孔子像一陣亂刺,一邊刺孔,一邊批判“劣根深兮千斯年”[41]。在今天看來,“文化決定論”的思路也正是“荊軻刺孔子”的路子。洪憲帝制的發(fā)生,也導致了知識界主流思潮從“刺秦”向“刺孔”的轉(zhuǎn)變。“漢衣冠”作為一種承載了歷史悲情與現(xiàn)代轉(zhuǎn)型訴求于一體的符號,曾在從清末到民初的政治思潮與實踐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隨著帝制失敗后這一符號含義的轉(zhuǎn)變,也逐漸隨著歷史被塵封往事之中。而歷史如同一面并不明晰的銅鏡,恍惚照映出衣冠的背影。
     
     2010年12月23日
     
    (作者李競恒為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生,著有專著《干戈之影:商代的戰(zhàn)爭觀念、武裝著與武器裝備研究》;)     
  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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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[1] 葛兆光:《大明衣冠今何在》,載《史學月刊》2005年10期,第41—48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] 孫靜庵:《明遺民錄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,1985年,第74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] 孫靜庵:《明遺民錄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,1985年,第17頁。
     
    [4] 李永圻:《呂思勉先生編年事緝》,自 俞振基編:《蒿廬問學記》,北京三聯(lián)書店,1996年,第369頁。
     
    [5] 王玉華:《多元視野與傳統(tǒng)的合理化:章太炎思想的闡釋》,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,2004年,第124—125頁。
     
    [6] 錢理群:《周作人傳》,十月文藝出版社,1990年,第101頁。
     
    [7] 章士釗:《疏〈黃帝魂〉》,自 中國人民政協(xié)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回憶錄》第一集,中華書局,1962年,第260—261頁。
     
    [8] 王燦芝編:《秋瑾女俠遺集》,中華書局,1929年,第36頁。
     
    [9] 鄒容:《革命軍》,華夏出版社,2002年,第28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0] 秦燕春:《清末民初的晚明想象》,北京大學出版社,2008年,第349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1] 王明珂:《羌在漢藏之間: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》,中華書局,2008年,第14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2] 蔡元培:《釋“仇滿”》,自 高平叔編:《蔡元培全集》第一卷,中華書局,1984年,第172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3] 任鴻雋:《記南京臨時政府及其他》,自 全國政協(xié)文史資料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親歷記》,中國文史出版社,2001年,第777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4] 葛兆光:《大明衣冠今何在》,載《史學月刊》2005年10期,第44—45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5] 程潛:《辛亥革命前后回憶錄》,自全國政協(xié)文史資料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親歷記》,中國文史出版社,2001年,第107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6] 南充師范學院:《蜀北軍政府成立始末調(diào)查記》,自 中國人民政協(xié)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回憶錄》第三集,中華書局,1962年,第292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7] 王蘊滋:《同盟會與川西哥老會》,自 中國人民政協(xié)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回憶錄》第三集,中華書局,1962年,第220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8] 吳晉航 :《四川辛亥革命見聞錄》,自 中國人民政協(xié)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回憶錄》第三集,中華書局,1962年,第110頁。
     
    [19] 肖華清:《一個縣城學生看到的辛亥革命》,自中國人民政協(xié)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回憶錄》第七集,文史資料出版社,1982年,第383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0] 陶菊隱:《長沙響應起義見聞》,自 中國人民政協(xié)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:《辛亥革命回憶錄》第二集,中華書局,1962年,第195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1] 周作人:《木片集·錢玄同》,自《周作人自編文集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2年,第13—14頁;楊天石:《振興中國文化的曲折尋求:論辛亥前后至“五四”時期的錢玄同》,自《從帝制走向共和:辛亥前后史事發(fā)微》,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,2002年,第498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2] 李永圻:《呂思勉先生編年事緝》,自 俞振基編:《蒿廬問學記》,北京三聯(lián)書店,1996年,第369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3]《中國革命宣言書》,自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:《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81年,第44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4]《申報》1911年11月27日第一張第三版。
     
    [25] 陳婉衍:《女子北伐隊宣言》,載《時報》1912年1月16日。
     
    [26] 廣東省文史研究館等合編:《辛亥革命詩歌選集》,廣東人民出版社,1983年,第61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7] 廣東省文史研究館等合編:《辛亥革命詩歌選集》,廣東人民出版社,1983年,第224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8] 王汎森:《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1年,第73—74頁。
     
    [29] 秋瑾:《秋風曲》,自 王燦芝編:《秋瑾女俠遺集》,中華書局,1929年,第37—38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0] 馮玉祥:《我的生活》上冊,黑龍江人民出版社,1981年,第98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1] 劉晴波主編:《楊度集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,1986年,第604、607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2]《劉師培辛亥前文選》,北京三聯(lián)書店,1998年,第87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3] 吳欣:《中國消失的服飾》,山東畫報出版社,2010年,第25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4] 汪兆銘:《洪憲記事詩》,民國八年刻本。
     
    [35] 周予同:《僵尸的出祟:異哉所謂學校讀經(jīng)問題》,自《周予同經(jīng)學史論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0年,第413—414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6] 魯迅:《現(xiàn)今的新文學的概觀》,自《魯迅全集》第四卷,人民文學出版社,1982年,第134—135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7] 王汎森:《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1年,第87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8] 楊天石:《振興中國文化的曲折尋求》,自《哲人與文士》,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,2007年,第486頁。
     
    [39] 吳虞:《復倡修北京先烈紀念祠諸公書》,自《吳虞集》,四川人民出版社,1985年,第29頁。
     
    [40] 吳虞:《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(jù)論》,自《吳虞集》,四川人民出版社,1985年,第61—66頁。
     
    [41] 秦暉:《天平集》,新華出版社,1997年,第130頁。
轉(zhuǎn)自:漢服網(wǎng)[http://www.hfqun.com]
原文鏈接:http://www.hfqun.com/faz/20110905/362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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