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那日我在海邊,畫一幅海上日落的水彩。
傍晚的風(fēng)略涼些。我穿件皓白衣裳。衣角沾了顏料,一抹黛青一抹錦紅。
一道斜陽鋪水面,半江瑟瑟半江紅。
但我于水天相接處的那抹藍紫色,無論如何也調(diào)不出來。
畫筆抵住額角,想一下,終于嘆口氣,幾乎想放棄。
背后忽然有一把溫和聲音送過來。
“為何不試試七分土耳其藍,二分洋紅加一分淡金呢?”
我扭頭看,是一個年輕人。
我瞥下嘴角,姑且試之的按他所說調(diào)配。誰知那顏色輕且薄,色彩飽滿,涂上后竟令整個畫面精致起來。
我愣了一下,知道是遇上行家了?;仡^細細打量他。
年輕人十分英俊。眉長目清。他穿件白襯衣配燈心絨褲子。袖口閑閑卷起。正把手抄在口袋里看著我笑,愈發(fā)顯得眉似劍,目如星。
他開口說,“每天散步都看到你在畫畫。想你今天也差不多該完成了。故特地來看。冒昧了。”他頓一頓,“我們應(yīng)是鄰居吧。我住那幢‘朝暮’。”
我向海灘一側(cè)的山坡上望去。那里的七幢小樓,每一幢都擁有一個趣怪的名字。皆由門楣上的詩句而來。我住那幢藍頂白墻的希臘式小樓名“青鳥”。
他又笑一下,繼續(xù)向海灘那邊散步去了。
這一會,太陽已經(jīng)下去了,風(fēng)微微吹著,海浪沙沙退下。一切皆籠罩在半明半暗中,風(fēng)景十分動人。
呵,這時候散步,他倒是懂得享受。
我收拾好畫具,拾臺階而上。
這七幢宅子都造的很雅致。可見當初的主人是下了一番心思的。
經(jīng)過“朝暮”時,我忍不住停一下。門前掛一個門牌,上面有“葉宅”兩個字。門楣上刻著一句詩?!爸痪壐芯换仡?,使我思君朝與暮?!?
哦,原來是出自這句。
我返回家,擱置好畫具,立刻攤手攤腳的躺在客廳中的絲絨沙發(fā)里。
這宅子大概已有十數(shù)年歷史。但略舊些,反而多添了一種特殊味道。黃昏暮色里,門楣上那句“此去蓬山無多路,青鳥殷勤為探看”仿佛在輕輕浮動。自我記事起,師傅好似就很喜歡坐在園子里的桂樹下面,望著這詩愣愣出神,神情十分悵惘溫柔。
也許是有故事的,也許什么也沒有。
這宅子一向是我和師傅住,大概有十多年了吧。周圍鄰居換了又換。自去年師傅過身后,只得我一人獨居了。
書房里的筆記本電腦突然“丁冬”一聲的訊息聲,我聞聲過去查閱。
“薔薇,有一項有關(guān)珠寶的工作你可感興趣,請速與中心聯(lián)系。”
是,這就是我的工作了。我與師傅做同樣的職業(yè)。
我們是竊賊。
也許還可以說的更婉轉(zhuǎn)些。但其實都是那么一回事。
我們的職業(yè),是從一個人那里取得東西。然后再轉(zhuǎn)交給另一個人。
有時候我亦相當奇怪。社會已經(jīng)進步到這個地步。互聯(lián)網(wǎng)與現(xiàn)代交通工具無孔不入。但我們這門職業(yè)仍不太凋零。
大約與人們?nèi)找媾蛎浀呢澬挠嘘P(guān)。
自然,象街頭扒人錢包這種小伎倆師傅是不肯做的。有專門的中間人從中間操控一切。他們會將要取得的物品的資料用電郵傳過來。我們得手后,將東西放在指定地點,自然就會有一筆款子匯入戶頭。
十分先進,也十分安全。
師傅過身后,我便開始與這個自稱為中心的組織聯(lián)絡(luò)。也許他是一個組織,也許只是一個人,誰知道呢。為了方便聯(lián)系,我取了“薔薇”做代號。
可能是由于這一門職業(yè)中的人才日益式微,我的報酬竟十分豐厚。一年只需要做一兩單,已經(jīng)可以生活的很好。青春
我做了一杯薄荷蜜糖茶。這才回到電腦前與他招呼,“嗨,這次又是什么任務(wù)。別象上次,有人要求得到獅身人面像。根本就是刁難人?!?
“十分簡單。某甲太太嫉妒某乙太太的一枚卡地亞出品的胸針,要求不惜任何代價得到它?!?
我吁一口氣,“女人呀?!?
“不,還有內(nèi)情,”中心今日似乎很愉悅,故話也多些,“據(jù)說她們曾經(jīng)是情敵,可最終某乙太太勝出。鉆石胸針是她丈夫送她的結(jié)婚十周年禮物?!?
我忍不住笑起來。青春那么多年過去了,還有什么看不開。竟到今天還這么耿耿于懷。中心立刻把胸針照片傳送過來。
我一見之下,忍不住“呵”一聲。原來是這只獵豹形狀的胸針。豹子腳下踩一塊藍寶石。據(jù)說是當年溫莎公爵夫人特意向卡地亞訂制。
可又有什么用呢。溫莎公爵死后,夫人不盛裝,不佩帶首飾,再多也是枉然的。
但似乎所有女人都喜歡這些閃亮的石頭。師傅亦收藏有一抽屜。我嫌它們礙手礙腳,不利于行動。只添置了一只鉆石鑲嵌的項圈。搭配什么衣服都不會出錯。
屏幕上一閃,中心離開了。
我喝光了杯中的蜜糖茶,懶洋洋的往園子里走。
師傅在生時種養(yǎng)了許多白色香花。這是正值初夏,逗引來了許多狂蜂浪蝶,簇簇擁擁。
有一本白色風(fēng)信子尤為奇異。不知屬于什么變種。本應(yīng)有種略似苦杏仁香氣的它竟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味道。仿佛它遺忘了什么,在一路又黑又長的成長旅途里。
忽然有人敲我的籬笆。三長一短。
我抬頭。是那位葉姓的年輕人。他仍穿件白襯衣。但細細看,又不是方才那一件了。真有意思,不知他有多少件乍看相似,但其實都有不同的雪白襯衣。
他微笑。他問我,“為什么你的花園,比所羅門王最興旺的時候還要繁盛?!?
我扮個鬼臉,“咦,你不知道我半夜會化為蜘蛛精,專門吸取年輕男子的精血,然后再把他們尸身埋在花園里嗎?”
話剛出口,我便有點自悔失言。奇怪,我平日不是這么輕佻的。但這個年輕人身上卻有種氣質(zhì),令我不自覺的放松身心。
他微微一笑。并沒有答話。幸而他沒有,不然說下去我會越發(fā)尷尬。他只蹲下來嗅一朵將開未開的白玫瑰。過一會,他用食指,在地上輕輕劃出兩個字,葉希。
咿,倒真是清俊的名字。
我折一只長長的柳,在他名字后面畫了一個小小的蝴蝶。
“呵,”他抬眼看我,“你和舊上海的明星胡蝶同名。”
“不,”我搖搖頭,“我不姓胡。我是領(lǐng)養(yǎng)兒,故沒有姓,只有一個名字。我叫蝴蝶兒。”
他立刻流露出抱歉的眼神來。“但領(lǐng)養(yǎng)你的人似乎十分愛你?!?
我點點頭,“師傅視我如親生?!?
我招呼他進門來喝一杯茶。
我端一壺檸檬冰茶走進客廳時,他正在懸掛在客廳當中的那幅《星月夜》前駐足欣賞。聽見我的腳步聲,他轉(zhuǎn)過頭來,面孔上十分驚奇,說,“天,這幅《星月夜》簡直可以亂真。”
我微笑。
不,那本來就是幅真跡。
那是我十歲左右的時候,師傅帶領(lǐng)我自日本某保險公司的保險柜中拿出來的。她利用這幅畫來教我如何對比強烈而又協(xié)調(diào)的運用色彩并將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。
但我的記憶里似乎還多了一個聲音。十分飄渺,似有似無。
誰?那是誰?為什么我想不起來?
我的記憶戛然而止。之后就是無盡的黑暗,但是在那些黑暗中,一定藏了些什么吧。
葉希坐下來,笑一笑說,“有沒有發(fā)現(xiàn),梵高作品大多都被日本人收藏?!?
我聳聳肩,“他們有錢。不過我想,大概和梵高早年學(xué)習(xí)過浮世繪有關(guān)。從沒見過日本這么自戀的民族,只要和自己有關(guān),就決不放過?!?
葉希大笑。
噫,現(xiàn)在竟還有這么七情上臉的人。且他笑起來那么可愛,令人忍不住想同他一起縱聲大笑。
葉希不一會告辭。我返回樓上臥室。
今天晚上沒有月亮,亦沒有星星。我打量一下天空,從衣櫥里拿出那套黑色緊身衣。
資料顯示,某乙太太的宅子里,最近這一個星期都只有傭人留守。且天黑后,傭人會留在工人房中。整幢宅子如同空宅。
就今天吧。連老天都幫忙我。
我換上衣服。那整件衣服都由蛇皮制成,滑不溜手,腰間有一個小皮囊,盛放必備工具。
我自樓下車庫里推出那輛登山腳踏車。
所有汽車都有巨大引擎聲,并不利于隱藏。故師傅專門從奔馳公司訂制了這輛腳踏車。輕便靈活,幾乎留不下任何線索。
那個某乙女士住在胭脂路的一幢三層白色小樓中。到達目的地,我忍不住“噫”了一聲。原來是這里。電視新聞中頻頻暴光。這么說,那位被兩名女士爭奪的男子就是那名政界了。我忍不住微笑。呵,看不出平日不茍言笑的他,年輕時竟那么旖旎那么有故事。
我掏出末端帶吸盤的吊索。很輕易的爬到了三樓的窗戶旁。資料上顯示,那枚胸針就在這房間里。我拿出鉆石切割刀,在窗戶上畫一個圓,用吸盤吸下來,然后把手伸進去打開窗戶。
剛想跨進去,忽然想起來什么,急忙縮回身子,把身體掛在窗戶上,伸長手臂掀開地毯一角。
好險好險。里面有一個小東西在發(fā)著暗淡的紅光。這就是紅外線報警器了。一旦感應(yīng)到移動物體,立刻會發(fā)出足以驚動一街人的報警聲。
我拿出一只小鑷子,小心翼翼靠近它,不讓鑷子上的反光接觸到那道紅光。隨后,迅速的擰掉了它的動力裝置。
我拍拍手,跳進屋子。
屋子里陳設(shè)很簡單,但看的出名貴,且又不覺得奪目。主人一定好品位。
我環(huán)顧一下,屋子里沒有保險柜,也不象有機關(guān)之類的樣子。我隨手拉開抽屜。呵,竟在這里了。
但是并不奇怪。是不在乎的緣故吧。師傅的首飾,不論多名貴,也是一樣收在抽屜里。多少件連她自己也不知道。
我抽身欲離開。目光忽然被桌上一張紙箋吸引。
“春日游,杏花吹滿頭,陌上誰家少年足風(fēng)流。妾擬將身嫁與,縱被無情棄,不能羞。陌上少年,將身嫁與,無情棄。 ”
字跡娟秀,應(yīng)該是女人手筆。
這樣好的家世,既富有,又擁有了愛,但還是不快樂。人的快樂,其實和這些都是沒關(guān)系的吧。
我嘆口氣,跳上車子。騎過街角時,看左右無人,把胸針裝到綢緞袋子里,投進郵筒。一定沒人想到吧。這普通的郵筒,竟是我們的指定地點。
五月剛過完,天氣還不是太熱。但我整個人已經(jīng)慵懶起來。常常是一個下午什么也不做,擺一張貴妃塌在園子里的桂花樹下面,手邊放一大瓶冰果汁,慢慢消磨時光。
從這個位置,剛好可以看到門楣上的那句詩。
小時侯,師傅坐在這里時,我喜歡靠在她膝蓋上,她若喜歡了,就講一些奇異的行中故事給我聽。
最有趣的是一個叫空空兒的故事。
據(jù)說他是唐朝人,是偷盜中的高手,從來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。有人請他去偷一個人的人頭,可他不知道是為什么,在梁上徘徊了許久,最終空手呼嘯而去。
我問師傅,“真的嗎?這世上真的有偷不到的東西嗎?連師傅也沒有辦法嗎?”
師傅眼光似乎很暗淡。她似乎在看著我,但那目光,好象又穿越我到達了另一個地方。她說,“蝴蝶兒,有很多東西,再怎么努力,也是得不到的。你將來長大便會明白。那人名字多好,空空兒,到最后,可不是什么都是空的?!?
我撒嬌,說我永不長大。
其實我小時候十分向往長大。因我的童年并不是特別的無憂快樂。
物質(zhì)上當然是要什么有什么的。我十幾歲時已去過多次巴黎。夏天的時候,師傅和我一起到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學(xué)烹飪。我們平日吃穿用度,甚至一針一線,一塊香皂,師傅都堅持用最好的。
但是她也訓(xùn)練我學(xué)習(xí)很多東西。繪畫,鑒定,偽裝,還有眼明手快的基本功。
最初的時候,師傅要求我自一只裝滿沸水的大盆中取出里面的一百枚銅錢。
我被燙地淚如雨下,不肯再伸手進去,師傅她也不責(zé)罵我,不要求我,只拿一雙眼睛冷冷看我一眼,說,“蝴蝶兒,這是你唯一謀生手段?!?
我被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震懾。乖乖的咬牙繼續(xù)練習(xí)。
到后來,我已經(jīng)可以從師傅懷中無聲無息偷出一只鈴鐺。十次中大概有兩三次可不被她察覺。
就這么一點一點長大。
有時候我亦會想,如果師傅不訓(xùn)練我這些,讓我同尋常孩子一般上學(xué),念書,畢業(yè),也許我的人生會有不同。
但也不見得是更好了。
念書也是一樣的枯燥乏味的。況且聽說現(xiàn)在好模好樣的大學(xué)生念出來,也只能找到一份薪水微薄的職業(yè)。
況且我現(xiàn)在并不是不快樂的。
我是應(yīng)當感謝師傅的吧。
我就這么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想起了許多往事。園子里的花香氣一陣濃過一陣。熱力一逼,簡直馥郁。
我不自覺垂下眼皮,身體也越來越癱軟。終于頭一歪,“轟”的一聲跌入黑甜夢境。
但我的意識卻越來越清醒,也越來越輕飄飄,直往空中升去。最終來到一個漆黑似隧道一般的地方,極遠處有一道亮光。
我的心思越來越清明起來。
又是這個夢,又是這個地方。
我做這個夢大概已經(jīng)有兩年。時不時它就來騷擾我一下。夢中一切我都十分熟悉??伤降紫笳髁耸裁??
我沿甬道慢慢向前走。走到末端,豁然開朗。是一個有著高大穹頂?shù)拇髲d。似乎是洛可可風(fēng)格的建筑。四周的墻壁上步滿了一只一只的眼睛。是,是巨大的,活生生的眼睛。但他們?nèi)w都是閉起來的,即使偶爾有睜開的,也很快合攏。
我對這種詭異的地方已經(jīng)不再驚恐。我慢慢走近墻壁,上面掛著一個一個似窗戶一樣的框子,里面有姿態(tài)不同的人,或坐或站,但所有人都是背對著我的。
我湊過去看。離我最近的框中的人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,靠門站著,同樣是一個背影。我湊的更近,他忽然轉(zhuǎn)過身來,直勾勾的沖著我,他的眼睛竟沒有眼珠,什么都沒有。
我驚的退了一步。是,每次都是這個時候。我不知碰到了那里,墻上的眼睛一下子全部睜開,向我怒視。我耳邊只聽到一聲巨響。
我“嚯”的一聲坐起來,冷汗涔涔而下。
我醒了。
有人拉住我的手,在我的耳邊輕輕喊我名字。
我扭頭看,是葉希。
他問我,“你可是發(fā)噩夢了?”
我點點頭。園子里仍然烈日炎炎,原來我不過睡去一小會,不過是黃粱一夢。但我的心還兀自跳的飛快,仿佛還在夢中。
那么詭異的夢境,到底代表了什么?為什么頻繁的出現(xiàn)?
我的疑問越來越深。我反手拉住葉希,“葉希,你可知道,呃,有什么人可以解釋夢境?”
他忽然笑了,原來他的笑竟可以那么燦爛,仿佛烏云突然鑲上銀邊。
他說,“你說的,大概是心理醫(yī)生吧。”
葉希送我到鬧市區(qū)的一幢鴿灰色小樓前停下。
原來鬧市中還有這么寧靜的地方。小樓不臨街那一面有一個小天井,搭了竹子的涼棚,爬滿綠葉。走近看,藤蔓纏繞,原來是葡萄架。
葉希微笑。“那位蘇醫(yī)生在二樓,我已經(jīng)替你預(yù)約?!?
我點頭,沿樓梯走上去。葉希坐在天井等我。
小樓中的空氣格外冰涼沁人,有股讓人安心的味道。地板上鋪厚厚的灰色地毯,踏上去一點聲音也無。
走廊盡頭是扇胡桃木的門,銀色把手,虛掩著。
我輕輕推開。
有一個女郎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張圈椅上,聞聲抬起頭來。
我愣了愣。
竟是個極年輕美貌的女郎。
我一直以為,醫(yī)生理應(yīng)中年,戴深色眼睛,嚴肅。
可眼前這位蘇醫(yī)生,看樣子不過比我大幾歲。雪白一張瓜子臉,秀發(fā)如云,十分秀麗。
她看到我也愣一愣,隨即招呼我,“來,蝴蝶兒,這邊,叫我郁離就好?!?
我坐在圈椅旁邊的一張長塌上。她示意我斜躺下。
長塌十分柔軟舒適。大約這種姿勢可令患者更加放松精神,便于傾訴。
我瞧著她。她還這么年輕呢,又這么活潑。咦,心理學(xué)家不應(yīng)該象哲學(xué)家一樣,出言簡練且摸棱兩可的嗎?
她看著我,忽然笑了,她說,“不,現(xiàn)代心理學(xué)已證明,融洽的氣氛其實更利于進入狀態(tài)。并且?!彼铝送律囝^,“據(jù)說,醫(yī)生的相貌同患者傾訴的程度呈正比?!?
我忍不住笑起來。她當真可愛,且一眼已經(jīng)明白我在想些什么。
她幫我換個姿勢,她的聲音也越發(fā)溫柔。
“來,放松些,把你記得的告訴我,每個細節(jié)都不要遺漏。”
窗外的墻上滿是爬山虎,連窗子上都密密爬滿。光線被遮擋去許多。屋子里既暗且靜。
我的身體和思維都軟綿綿的,有些不受控制的感覺。慢慢的,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把那個夢境描述出來。
描述的過程很艱難緩慢,但不知道為什么,一待說完,心中又覺得十分輕松。
“充滿眼睛的大廳?”她皺起眉頭,“眼睛,應(yīng)該是代表某種警戒。你說你反復(fù)做這個夢?根據(jù)弗洛伊德的理論,這應(yīng)該是你過去記憶極為深刻的一件事。因遭遇某種變故而突然忘記。我要查一查筆記,才能確切的釋夢?!?
我坐起身來,“我已經(jīng)覺得好多了,說出來似乎就好一點,謝謝你,郁離?!?
她歉意的笑,“可我還什么都沒幫到你。”
我搖搖頭,“下周的這個時候,我再來可好?”
葉希請工匠在我園子里搭了一個玫瑰的花架。數(shù)千朵玫瑰花同時開放,嫣紅粉白,那種情景,簡直叫人暈浪。
我新學(xué)會做一種姜汁味的手指餅干,請他過來嘗。
他坐在玫瑰花下等,邊等邊在紙上寫寫畫畫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我好奇,湊過去看。
“市政府邀請我設(shè)計一幢音樂廳。你說希臘式風(fēng)格可好?那么與眾不同?!?
我有點驚訝,“嘩,原來你是建筑師。喂,前一陣看雜志,說建筑界有位葉姓的后起之秀,不會就是你吧?!蔽疫B聲慘叫,“怪不得你對色彩構(gòu)圖完全是專家水準。”
他故意做出惱怒的樣子來,“咄,原來你真的只貪戀我的皮相,絲毫不愛慕我的靈魂嗎?”
我側(cè)過身子笑,忽然又轉(zhuǎn)頭正色問他,“那么你可知我是做什么的?”
“你?”他似笑非笑看著我,“不事生產(chǎn)的大小姐,業(yè)余種花繪畫。但說實話,這兩項你都非常杰出?!?
不,他不知道。但他既這么以為,就讓他這么以為好了。
我聳聳肩,“是嗎?我還以為我的畫是宇宙超級無敵的好。你竟這么打擊我?!?nbsp;
我第二次去那幢鴿灰色小樓。
我沒有預(yù)約。走上樓梯時,就聽到了那扇門內(nèi)傳出了說話聲。咦,她預(yù)先有了病人。我退后一步,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等??烧f話聲音越來越大,幾乎似爭吵。又不象是病人了。
我正尋思間。門突然被推開,沖出一個英俊的年輕人,臉上怒氣沖沖??吹轿遥兑幌?,扯出一個微笑,便旋風(fēng)似的下樓去了。
我略覺得尷尬。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郁離看見我,揮手示意我進去。
剛才那年輕人與她,應(yīng)該是一對情侶吧。都長的那么好??煽从綦x的神色,又不象。她臉上竟沒有任何懊喪不安的神色。全然不象剛與情侶吵完架。
郁離看我一眼,笑了,說,“他們都是一樣,沒有了這個,還有下一個。有什么關(guān)系?!?
這么通透這么看的明白,恐怕不會幸福。
她用手托住腮,語氣微微失落,“真的。現(xiàn)在的男孩子,統(tǒng)統(tǒng)已十分自私。記得念大學(xué)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同一個人出門。那人一直問我冷不冷,冷不冷。我起初都答不冷,最后煩起來,答了一句冷,還以為他要脫下外套與我穿。誰知他竟接著說,‘哦,這樣。過一會就不冷了?!敃r真欲掐死他在路邊上?!?
我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。
她有點訕訕的,“你一定從沒遇見過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吧。你那日一進門,我就在心中自己問自己。嘩,這么漂亮,家事又好的女孩子,不應(yīng)該是要風(fēng)得風(fēng)的嗎?為什么還會有解不開的心結(jié)。
我搖搖頭,”我十多歲的時候也和同年紀的男孩子約會。被師傅知道了,她也不責(zé)罵我,也不阻止我,她只同我嘆了一口氣,說,‘蝴蝶兒,何必呢。他們最多不過能請你出去喝一杯廉價的咖啡。你打扮的這么漂亮,又是這么好的年紀,他們甚至連輛出租車都不肯坐,要你陪他們一起擠公車。你長這么大還沒坐過公車,又何必為他們委屈自己。’”
她點點頭?!靶r侯家母也是這么教訓(xùn)我的。也真是,那么好年紀,卻肯委屈自己?,F(xiàn)在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議?!?
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。轉(zhuǎn)身從后面書架上抽出一個文件夾打開,“我查了一些資料。在弗洛伊德的解釋里,眼睛代表著戒備。你夢中的那個地方,反映到現(xiàn)實中應(yīng)該是一個充滿戒備的地方。什么地方?還有墻上的那些框子,里面有人物。是否象征了畫?那么,那個地方很可能是美術(shù)館,博物館之類的地方?!?
畫?美術(shù)館?
我的心里忽然似有所動。有什么東西,我仿佛抓住了它的尾巴,它卻又忽然,從我手中溜走了。
郁離拍拍我的肩膀,叫我放松,“算了,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,我們下次再繼續(xù)。葉希在下面等你很久了吧?”
是,還有葉希。想起他,我不自覺的笑笑。轉(zhuǎn)頭問她,“他也是你的顧客嗎?”
她點點頭,“念大學(xué)的時候我們已經(jīng)認識,他是我?guī)熜?。后來他也來找我咨詢一些問題?!?
“是什么?”我十分好奇。
她神秘的笑笑,“這是個秘密。”
我噓她。她也不理睬我,笑瞇瞇送我出門,忽然又加上一句,“好好珍惜他。他并不是剛才我們所說的那樣的男子?!?
我略微窘迫。下樓,葉希從天井迎過來。我想起郁離的話,忍不住伸手摸摸面孔。真的那么明顯?我喜歡葉希,真的人人都看的出來?
葉希倒歡歡喜喜的??次艺驹谀遣粍?,愣愣出神,就走過來拉我,“蝴蝶兒,你怎么了。大日頭底上站住了。”
咄,這傻小子。我啼笑皆非,反手指指那樹陰下,“剛才有一只呆 鳥站那兒呢,我一出來,它嘩啦一下子飛了。我一時看住了?!?
還沒進家門,已經(jīng)聽到客廳中的那部電話催命似的響個不停。
我撲過去接聽。
是郁離。
我調(diào)侃她,“怎么,一瞬不見,如隔三秋?”
她壓根不理會我,在電話那端大聲說,“聽我說,蝴蝶兒,我知道了,那些畫的秘密。沒有眼睛的人。那是莫迪利阿尼的畫風(fēng)。你描述的那個穿西裝的男人,也確實有這么一幅畫。咦,叫什么名字來?……”
莫迪利阿尼?
我好象被閃電擊中了一樣,全身都不能動彈了。郁離在話筒那邊說些什么我也聽不到了。腦海里象電影快放一般,飛快閃過無數(shù)畫面。
過了好一會,四肢仿佛才恢復(fù)知覺。我轉(zhuǎn)身向書房奔去。
莫迪利阿尼。
是,在這里了。
任務(wù),自國家美術(shù)館近期展覽莫迪利阿尼的畫作。事主要求得到那幅《芝波羅夫基畫像》。執(zhí)行人,蝴蝶兒,楊子疊。
后面是那幅畫的照片。一個穿西裝的男人,靠門站著,白襯衣刺目的白,他的眼眶里,沒有眼珠。這就是我夢中的那幅畫了。
這就是我失掉的記憶了。
楊子疊。
我竟忘了他。我曾經(jīng)以為,他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人。
是,楊子疊。
我五歲時,師傅領(lǐng)回一個男孩子。衣衫襤褸,但面容格外清秀。師傅說,“讓他和你做伴好不好?”
那就是楊子疊。長我一歲。
師傅一樣教他各種手段。他天資又好,又不象我這么疏懶。故各方面都勝過我許多。
他同我一起長大。如果有一個蘋果,他就讓給我。如果有兩個,他就把好的那個給我。
師傅亦對我們的關(guān)系呈默許態(tài)度。
我以為,這一生,便是同他了。
但那一年秋天。
師傅身體越來越不好。故所有工作都有我們負責(zé)。有一次,有人托我們要得到最近在展覽的那一幅莫迪利阿尼的《芝波羅夫基畫像》。
就是那一晚了。
我們都已經(jīng)割下了畫,準備帶走,可畫框上居然裝有機關(guān)。瞬間警鈴大作。大批警衛(wèi)正在趕到。我掛好軟索,準備從天窗逃生。
就是那時。有一顆冷彈射過來。他撲過來替我擋住。命中心臟。當場氣絕。
我獨自一人逃回來。畫竟還好好在背囊里。呵,當真可笑。
我似失了心魂,大病一場。就是那時吧,我失去了所有關(guān)于他的記憶。師傅看到心疼,于是命人收去了所有和楊子疊有關(guān)的東西。
郁離說的對。人在面對自己無法接受的現(xiàn)實的時候。有的人會用遺忘來逃避它。
隔過年去,師傅也因病逝世了。
這世上,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啊。你們一個一個離開,上窮碧落,下黃泉。
我心神十分茫然,肉身不受控制的走出書房,走到客廳。
忽然,我全身都下意識的警覺起來。
有人,我的知覺知會我。
定睛看去,才看到客廳沙發(fā)中有一個穿深色西裝的人。
“誰?你是怎么進來的?”我厲聲問。
他緩緩站起來,緩緩轉(zhuǎn)身。是個中年人。面容相當英俊,亦不顯老態(tài)。他的神色竟出奇的平靜。
“蝴蝶兒,你不認得我么?”他神情那么安詳,不似是壞人。想到這,我忍不住突然蒼涼的笑起來。壞人?我本身已經(jīng)是壞人。還怕什么。
他面孔上有一絲苦澀的笑,“是,我忘記了,她根本不想你認我這個父親。”
我糊涂了。他在說什么??晌倚闹杏蛛[隱覺得,他所說的,和我有莫大關(guān)系。
他微笑了,“這是個陳舊的故事了。有一對青年男女彼此相愛。但那女子是名竊賊。那男子的身家不允許他娶她。于是兩人被迫分手。后來那女子生下一名女兒。她既不允許那男子見那女孩。并且,還把那女孩也教成了一個竊賊。”
他頓了頓,看住我的眼睛,“她是要報復(fù)我吧。我因她是竊賊而不能娶她,卻不能因你是竊賊而不認你。”他的聲音低下去,“我本是不應(yīng)該來的,我向她發(fā)過誓,終身不來見你??舍t(yī)生說,我實在是時日無多了。我只想來看看你,看看就好。原來你長這么大了。”
又是一個驚雷。
我震驚之下,忽然笑出聲來。原來世事真的這么荒唐,他真的這么捉弄我。
撫育我長大的師傅竟然是我親生母親。而我,竟也可以忘記自己青梅竹馬的戀人。
但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。仔細想想,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。
更何況,我有和他一模一樣的眉毛眼睛。
他不知什么時候走了。桌子上多了樣?xùn)|西。
是他留下的?
我走過去打開。
是本相冊。里面少說也有上千張照片。全部是我。從一兩歲到現(xiàn)在。
看得出是偷拍。但因為技術(shù)高超,取景色彩都不錯。
照片中有我,師傅,是,還有楊子疊。我第一次學(xué)習(xí)溜冰,穿跳舞裙子出門,還有每天傍晚陪師傅散步,都被一絲不茍的記錄下來。
除了親骨肉,誰還肯對別的人如此上心?
大概又過去了一些日子。自那天后,我一直迷迷頓頓。對時間流逝,再無概念。
我仍舊斜躺在桂花樹下。門楣上字跡仍舊。
“此去蓬山無多路,青鳥殷勤為探看?!?
這句話說的就是他的。師傅其實這么多年來,一直沒忘記他。也許要至為愛一個人,才會這樣的報復(fù)他。
我神色懨懨的。老好葉希一直陪著我。
我轉(zhuǎn)頭問他,“我的父母們,他們?nèi)舨粣畚?,為什么要生下我。既然生下我,為什么又舍棄我??
他以為我只是單純的感懷身世,安慰我說,“不要緊,這世上還有許多人,爭先恐后的愛你?!?
我低下頭,把面孔埋進自己雙手中。
他什么都不知道。但是不知道的人最幸福。
園子里什么聲音也沒有。只有桂花樹上的蟬,長一聲短一聲的鳴叫。
原來,不知不覺里,這漫長的苦夏終于來臨。園中的那本風(fēng)信子仍舊無香無味。它丟失的那些東西,縱使找回來,又有什么用處呢?
葉希忽然輕輕的,溫柔的說,“蝴蝶兒,讓我們結(jié)婚吧?!?
“呃?”我抬起頭。
他笑笑?!澳闶侵赖摹蜗ス虻?,玫瑰鉆戒那種事情我是做不出的?!?
我點點頭,“但據(jù)說那些穩(wěn)固長久的婚姻,最初也都是這么說說算數(shù)的。”
他笑,“蝴蝶兒,你永遠都是這么與眾不同?!?
是了,他其實也并不見得多喜歡我。他只是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。如同他的設(shè)計,他并不鐘愛希臘風(fēng)格,只不過在一擁而上的歐美建筑風(fēng)格里,希臘式最為特別。
是夜?;昶墙K于入夢來。
我夢到我坐在一樹盛放的櫻花下面,遠遠的有小孩子在嬉鬧。楊子疊走過來,蹲下來看著我。
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,明亮的我想哭泣。
他輕輕握住我的手,他說,”來,讓我們?nèi)ツ沁?,師傅在等我們?!?
我心神十分蕩漾,幾乎想即刻站起身來,隨他去,天涯海角,哪里都可以。
但我最終,還是輕輕的,輕輕的,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。
我搖搖頭,“疊,以前的生活我已經(jīng)厭倦。我找到了一份溫暖塌實的幸福??梢話仐壡皦m,從頭來過。師傅她最終得到了一場空,可我,不會這樣了?!?
他的神色很失望。不知道為什么,我頭頂?shù)臋鸦ǎ鋈灰粍x那全部凋謝了。楊子疊象水里的倒影一樣,漸漸化開,模糊,最終消失了。
我醒了。
窗外似乎有兩個白色身影,在向窗子內(nèi)偷偷窺視著。
我脫口而出,“是你們嗎?”
不,不是??凑媪?,原來只是飄動的白色窗紗。
他們,終于離我而去。
我終于嫁給了葉希。
婚戒上的鉆石不過三克拉。師傅抽屜里有很多差不多的戒指。但我還是十分開心。
我們乘郵輪去地中海度蜜月,也不是不快樂的。
但我的潛意識里,始終覺得不知道有什么東西不妥當。
管他呢。也許所有新婚的人都是這樣,患得患失。
有一天起床沒有看到他。
咦,這個機靈鬼,一定是背著我偷偷跑到甲板上去吃白灼龍蝦了。
我穿好衣服。剛想去找他。他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忽然丁冬一聲。
我循聲找過去,好奇的俯下身子看。
一條新郵件。
“中心,最近可有什么新任務(wù)?”
中心。中心就是他。一直和我聯(lián)絡(luò)的中心就是他?
他這么放心的把筆記本隨處放著。他一定是以為,即使我看到了,也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吧。
我想盡辦法,要躲開的那個世界,誰知到最后,還是沒能躲開。
我坐在椅子上,忽然不受控制的“嘿嘿”笑起來。
師傅說的一點也沒錯。
這到最后 ,可不是,一切都成空。 |
|
|